养胃是热爱的防腐剂。

【美苏】落日玫瑰

  

  像这样被撕成十五瓣的感觉,到底怎么样?


苏联的尸体在地板上腐烂。

灰色的眼珠滚动着,苏联的骨架像屋脊。


又做了这个梦。美国在水龙头下接了捧凉水,看着镜子,犹豫一下,烦躁地抹了把脸。此刻已是深夜。


手臂,头颅,肩膀,脚踝。苏联四散的残肢和血液渗入终年冻土。


他远程参加了苏联的葬礼——因为他解体得太草率,红旗降下来了,三色旗就升上去了。


录像带里,戈尔巴乔夫的声音失真得厉害,几乎和背景杂音融为一体。美国听了一会,还是按了静音键,坐在放映机前,和这盘沉默的录像带一起沉默。


画质很清晰,他已经修复过它好几次了,但是画面中打进苏联头部的弹孔无法修复。他像一个战败的军官那样死去,骄傲地死去,饮弹自尽,亲吻死亡。不愧是他的对手,连尸体都那么漂亮。美国想,真是会挑。脑浆全部烂在头骨里,外面看着还是干干净净。


美国倒了杯酒,盯着苏联的遗容半晌,后知后觉应该在这个唯物主义者面前吃点圣餐,于是又扯了片面包。


好无聊啊。


为了政治正确,他本来不会公开自己的信仰;为了恶心苏联,他特意带着苏联的照片去做弥撒。

如此生活,只不过是不适应他来之不易的安逸时光。


酒吧里的歌曲总是带着一丝难缠的情意,他不想在纽约听到这种情情爱爱的口水歌,那明明是他送给苏联的和平礼物。看,效果出众。

虽然苏联的死相不太和平,但世界终于清静了不是么?


满脸胡茬的流浪歌手坐在舞台上唱歌,疯狂的人群如海浪般拥挤。

酒吧,下等人最爱的场所,上演伦理剧的好莱坞。哈,他会去那种地方?


但他鬼使神差地披上衣服出了门。

只是胸口堵得慌,他需要透透气。


推开酒吧的玻璃门,街道与霓虹灯被空调隔在外面。美国找了个角落坐下,如果不是事先安排,他不想被人知道他在这里出没。


唱歌的是个壮硕的男人,手指粗糙,拨动琴弦时却像一只灵巧的小鹿。他鼻子通红,烈酒的气息,不用闻就足以熏得满屋人烂醉如泥。美国孤零零待在他们中间,酒精扩散在躁动的空气里。


苏联大概就是那样吧,在那么多国家和组织的包围下,他是不是也后悔自己来到了酒吧?

——然后酒气醺醺,他也逐渐被醉鬼同化。……不对,这是伟大的自由和人道主义,什么醉鬼。


美国点了一听啤酒,拉开盖子往嘴里灌。该死,他真正想喝的其实是伏特加。


歌手的口音怪里怪气,大着舌头,听起来分外熟悉。美国觉得很像某个硬要逞强学英语的大个子。这时他听到一个客人朝歌手喊了句话,证实了他的感受——


“米哈伊尔!唱首歌,唱首你家乡的歌!”


米哈伊尔,哈哈。

俄国熊里十个有八个叫这名字,还有两头叫米沙。


米哈伊尔想不起来,一时窘迫,只好继续唱着那首烘托气氛用的歌,台下骚动着,他的大鼻子显得更红了。


美国托着腮看着他。他倒是记得一首歌,只是苏联解体这么久了,不知道米哈伊尔会不会唱。

他找来酒保要了纸笔,写了歌名和一点勉强回忆起的简谱,让别人替他传过去。


这么多年过去,他已经不太会写俄文了,歌词里有很多拼写错误,还有很多谐音词。米哈伊尔接过纸条,看了一会,眉间的疙瘩解开了,清清嗓子——看来他会唱。


以前他们搞胜利联欢会的时候,苏联唱过这首歌。他的眼睛看着台下的美国,目光深得像贝加尔湖。美国的无数个破碎梦境里,这个场景总有一席之地。


后来他凭着记忆复原了大部分原曲,只是不知道歌词到底讲了什么。他只记得一些模糊的谐音,也并不指望这个俄罗斯人能够帮他答疑解惑。


毕竟那是七八十年前的老歌了,想来苏联唱的内容也没什么实用价值。

……想什么呢,苏联解体了,就算歌词里有他全部核弹头的地址,现在也没用了。


美国觉得自己脑子好像不灵光了,柏林刚被攻克,那时苏联还没有核武器。


米哈伊尔的手指拂过琴弦,沙哑的嗓子唱起这首残缺的俄语歌。


苏联的军装染血,美国的吉他饱经风霜。硝烟熏黑了他的脸庞,苏联低垂着眉眼唱着歌。


“爱人,为什么要离我而去?”

“看着我的双眼,它们为你泪流不止。”


春天的湖畔亮晶晶,花朵开放在姑娘红红的脸上。


——美国脑海里头一回浮现出歌词的意境,和英语歌不一样的意境。他好像懂得了斯拉夫人的爱情。苏联低低的嗓音挠着他的耳朵,原来俄语是那么好听。


“未来的春光灿烂无比,花叶飞舞在天际。”


“心肝儿啊,我忠贞不渝。”


米哈伊尔的翻译很不错,美国一字不差地听懂了。

看着我的双眼。

那个时候,唱到这句话的时候,苏联的眼眸是盯着他看的。

贝加尔湖开冻,高寒的冰雪融化掉,流进西伯利亚的春天里。


士兵们欢呼着鼓掌,碰杯,英语和俄语的叫嚷混在一起。不知是不是酒气熏的,苏联的脸色微红。

他本以为这将是最后的晚餐。美国把苏联库存的美酒喝了个爽,两人尽欢而散。


苏联说:“喝这么多,你很厉害。”

美国捶了他一拳:“别忘了你还欠我那么多外债。”


苏联不语。虱多不痒,债多不愁。美国是灯塔,多发发亮免得线路老化。要不以后再还吧,他们不是盟友吗?以后有的是时间。


美国也这样想。随后铁幕降下,把他们隔开,面对着钢铁的拦网,他们互为对方的观众和囚徒。


以后有的是时间。


一曲结束,叫米哈伊尔的俄罗斯人朝他所在的方向望过来。看他的年纪,一定是从苏联还在的那会儿过来的。

不知道他怎么看待自己的伟大祖国?美国幸灾乐祸地回以一个宽和的微笑。嘴角抬起的弧度精心量过,和狗屎苏联玉米佬冲中国微笑的时候一样。


那张照片现在还摆在他家里,把中国的脸裁掉了,苏联那种强装长者的笑容,长期以来都是美国的研究对象。


美国天天研究着他的每一个微表情,直到苏联皱一下眉头他都能马上通知新闻部门发布威慑通告。

这只是因为太无聊了。

苏联会不会也这样关注着他呢?俄罗斯交给他的资料里,全是从前苏联调查的关于他的情报。天知道他拿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有多么高兴,高兴他对自己那么深爱,高兴他从此再也不会和自己作对。


好无聊啊。


美国其实是有点难过的。除了苏联,还有谁能这样事无巨细地了解他,还有谁能这样在他左右见证他的辉煌呢?

在他死前,美国是绝对不会这样坦然地承认对他的敬佩的。六十九年,对吗?他的历史一直不太好。但是蝼蚁能长成巨物,让他在那些难捱的日子辗转无眠,苏联做到了美国的史无前例。


或许他的确疯了,竟觉得自己的胜利是一种苟活。


美国知道自己现在是彻底孤独了。politics,lonely kingdom,政治孤立。孤零零的宝座上没有他的黑桃Q。墨镜很好,挡住他的眼睛,挡住苏联探究的目光,挡住更多的可能。


心肝儿啊,我忠贞不渝。


美利坚从不需要任何理解,美利坚是伟大的独裁者,美利坚是自由的国王。


米哈伊尔对着台下说:“真是首好歌,我很喜欢,真不赖。我以前在莫斯科住的时候,天天听这种歌曲。你们知道,那时候的苏联挺浪漫的。”


浪漫吗?美国想,也许是吧。那次庆功宴上的弹唱,就是他的最后一次表白。

战场上袒露的后背是一次,炮火中共享的物资是一次,午夜时分自告奋勇的放哨是一次。

伸出左脚,转动右脚,跳了一半的探戈不了了之。


劣质的酒可以让人头疼。美国扶额打了个哈欠,眯起眼睛,远处灯光被水汽变成星星的形状。白色的,黄色的,一颗和五十颗没什么区别。


心肝儿啊,我忠贞不渝。


苏联已经解体很久了。

美国是很喜欢炫耀的家伙,所以看到新闻的第一时间他就召开了记者会,对苏联的解体表达了合理震惊。

他死了,这很好,只是美国早就准备好的漫画没地方派上用场了。

美国家里放着许多滑稽的海报和漫画,鹰钩鼻子的克格勃特工,穿着黑衣,鬼鬼祟祟偷窃机密。超人先生从天而降,将其就地正法,民众夹道高呼自由万岁,见鬼的苏联人都要下地狱去。


那些加班加点杜撰苏联笑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好笑,但苏联看到他的最新作品时,露出的那种恼羞成怒的表情是最好笑的。特工笑话,集体农庄笑话,工业笑话,苏联的一切在他笔下都可以是笑话。


写的太多了,美国差点就忘了这件事。


苏联一直都很浪漫。

他很会玩音乐,或者说,苏联很会玩艺术。对于那些老派的作品,苏联的审美是有他自己的一套体系的,而且这套体系在那些老东西里面颇有话语权。立场问题摆在那里,美国不能喜欢什么革命现实主义,但他得说,苏联的声音很动人。

不是好听,是动人。好听太肤浅,动人更符合美国对他的评价。


手风琴悠扬,苏联在战壕里,坐上焦黑的土,低着头包扎伤口,小声哼着那首歌:喀秋莎站在俊俏的岸上,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。


好像每个苏联士兵都会唱这首歌,喀秋莎的爱永远属于他。美国听得烦,但这会儿苏联在唱,他没有打断。


梨花开遍天涯,没跑调,但也没技巧,甚至不成片段,苏联唱得咬牙切齿,断断续续,东一句西一句。美国挤着五官看了他的伤口一眼,马上转过脸去,给他递了一块脏兮兮的酒精棉。

美国听到他的抽气声,黑色的血块被碰碎了,洒在蘸了酒的外衣填充棉上。

美国还没开口,就听他说:“不疼。”


“我没问你。”美国挠了挠头。


远处传来隆隆车声,不知是援军还是德国鬼子。美国警惕地探出脑袋去查看,放下心来,又回头去看苏联。

  

苏联掉了一滴汗,之前它悬在他的鼻尖,等他把嵌在腿上的弹片挖出来的那一刻,汗水就掉下来了。苏联的睫毛很用力地抖动几下,长舒一口气。

现在他的伤就算好了,于是他扶着枪托站起来,美国问他要不要自己帮忙,苏联向他展示了国产的枪托拥有多么过硬的质量——他拄着枪杆子走了几步,咚一下摔倒了,人疼得呲牙咧嘴,枪歪在地上,毫发无损。


真是笨啊。美国想起他那副蠢样就想笑。可惜那时候他忘了带相机,不然把这情形照下来,又可以笑上四十多年。


不过那又怎样呢,苏联已经解体很久了。

美国仰起头又喝了一口酒。


过了很久,久到欢聚散去,天色盖过灯影,玻璃杯里剩下的酒水已经阴干了。美国黑着眼圈离开了酒吧,那个叫米哈伊尔的歌手小跑过来,问他:“先生,很抱歉打扰您——这首歌是您写的吗?看您不是俄罗斯人,而这首歌我从未听过。”


这是苏联唱给他的歌吗?美国忽然有些窃喜,又很懊悔。除了那些早就去见上帝的老兵,没人听过这首歌。但现在,有人听过了。一个小酒吧里,醉汉们见证了这段无果的挚爱。


黑暗房间里,苏联的照片在微笑。


好寂寞啊。


美国说:“是我一个好朋友写的,我猜是写给他的爱人。”


米哈伊尔笑了笑:“他写得真好。先生,您写的歌词有点毛病,我连蒙带猜地唱了,实在喜欢得不得了。不知道您能不能找他要到原词呢?”

他写得真好。

“不能了。”美国说,“——你唱得很好,一点问题也没有。我第一次听懂这首歌到底唱了什么,谢谢你。”


听懂了,没用了。


美国把这首没用的歌送给了米哈伊尔。这是苏联留下的最后一个机密,他破译得太晚,已经延误战机。歌曲听过一遍就好,美国不喜欢复习。


好无聊啊。


熬夜总归是不好的,他得补补觉。美国就着夕阳睡下,窗前的玫瑰花掉了一瓣。

或许这个梦不坏,微笑的也好,愤怒的也罢,完整的也好,腐败的也罢。在这个冗长的梦里,至少他还能看到死去的苏联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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